记得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某一年,偶尔翻阅河南出版的《人生与伴侣》杂志,一位大龄女青年谈择偶条件的短文,使我眼睛顿时为之一亮。她的条件之一是,读文学作品只达到欣赏琼瑶小说水平的对象不在考虑之列。
这条择偶标准之所以使我动容,不仅由于感叹这位女青年艺术欣赏的高趣味,而且稍加吟味,这里面还包括着一个有关人文精神的重大问题。再一深思,则这个问题,而今不少教授学者也还没有弄清楚。
“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过去了整整80年。“五四”新人文精神之一翼的中国新文学,是以宣扬和促进人的觉醒,发现和开掘人生问题,高扬人的精神素质为指归的;从而,不得不冲击和克服陈腐、顽固的传统人文意识孵育下的种种文学现象。其中,即使不称之为逆流也是和新文学的“为人生”的目标对垒,而且拥有很大群众影响的,首推以消闲为宗旨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武侠小说、社会黑幕小说等等。这些代表旧的人文意识、适应传统阅读习惯的东西,用新瓶装旧酒的手法,从语言和形式上改造其应世面貌,诱使数量颇大的读者沉迷其中,也受到某些批评家的膜拜,其中不乏以新文学理论权威自命的学者、教授,还有某些文化教育官员。
说起来,生活越来越繁复化了,人们的阅读需求也越来越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文学艺术可以多样化,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允许各种包裹着陈旧意识的、消闲的,乃至含有一些庸俗趣味的作品存在的原由。但容许存在不等于要提倡和鼓吹,这是毋庸解释的。看闲书消消闲,娱娱乐,也无可厚非。鲁迅对母亲很孝顺,他的日记和书信中记录着多次买《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之类的书寄给住在北平的母亲,让她消遣时光;但鲁迅肯定不会将这类书推荐给年轻一代。鲁迅常慨叹旧势力是强大顽固的,其中就包括着助长并绵延旧势力的这类向群众灌输旧文化的读物在内。可怪和可怖的是,“五四”过去了80年,今天竟有人对这种旧文化越加鼓掌欢迎,评功摆好!
为什么说琼瑶言情小说(我个人认为还包括金庸武侠小说)之类,是和旧的人文精神联系着的呢?旧观念宣扬:小说是闲书,是文人故作狡狯博读者一乐的消遣之作,这与“五四”新人文精神主导下的“为人生”的新文学迥异。为鸳鸯蝴蝶派续命的琼瑶言情小说,是复活中国古代小说中最粉饰生活、最背离人生、主体人格最孱弱、艺术构造上最模式化的品种——佳人才子小说。它所呈示的不是生活真实,而是生活的蜕壳,剥去它的时新语言,剥去它从西方小说中所抄来的情节葛,剩下来的便只是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书中的男女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空管里的人物,他们只是为爱情才活着,才啼笑,才被克隆出来的。它使少男少女沉迷的也只是悲欢离合的戏剧性的故事,勾引得阅世未深的稚弱的灵魂如痴如醉而已;当然,也还能供心智永远长不大的成年人消闲。
行文至此,恰好看到1999年7月9日的《西安旅游报》,有一篇署名陈曼的短文《琼瑶》,这位女作者自陈当年如痴如醉地沉迷于琼瑶,“现在,很多年过去了,翻回头再看琼瑶的作品,只会觉得它煽情,夸张,可笑……这样幼稚肤浅的东西,怎么竟会让当年的我们如痴如狂!”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像陈曼女士那样能醒悟,琼瑶小说和琼瑶电视片依然俘掳着大批男女,新近《还珠格格》一集两集地上市,收视率极高,霸占着黄金时段。我是不屑看这类无聊玩意的,也没有这么多时间浪费给它;可是听由于职业上的原因非审看不可的朋友见告:《还珠格格》除了在官制、礼俗和清代的体制方面出了不少笑话以外,故事的基本戏剧葛,是偷取了马克·吐温的《乞丐与王子》的骨架敷衍而成的——这也不称奇,这类多产作家,往往只能靠别人的灵感济穷。
至此,顺势来谈谈武侠小说。和鸳鸯蝴蝶派一样,武侠小说也是和“五四”新文学对抗的旧意识营垒中的顽固势力。只要想一想30年代与进步电影争夺市场的《江湖奇侠传》、《荒江女侠》,还有鬼打架的许多武侠片之行情涨得停板,就可知它和新文化抗争中所起到的凶狠作用了。幸于那时“五四”新人文精神还没有被人忘记,人们还能清醒地辨识武侠小说陈腐意识的本质。
“五四”新人文精神所呼唤的目标之一是民主,即要求如毛泽东所说的“中国人民站起来”。要站起来,就得摆脱封建传统意识的有害的侵蚀和桎梏。旧社会里,可怜的庶民们,第一只盼望有个好皇帝,少施虐政,让百姓透口气;第二盼望有个清官,少刮地皮,断事公平,让百姓少受冤屈;但天高皇帝远,纵有清官也管不周全,于是在明君清官之外,还希望出几个路见不平,拔刀仗义的侠客,锄暴安良,为无告的百姓出口冤气。武侠小说不论花样如何多端,变化万状,实质上就是体现、迎合和鼓吹这样一种旧社会无助群众的求助幻想,和马克思论“精神鸦片”的宗教之作为“无情世界的虚幻的精神抚慰”作用相似;同要求“中国人民站起来”新的人文精神背驰,只能拖思想解放和群众觉醒的后腿。
“五四”以后,这类为旧文化、旧意识续命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武侠小说之类,一直在与新的人文精神、新文学对抗,视社会思潮的状况而起起伏伏。至90年代末的今天,竟由自命为新派的批评家来大唱赞歌,真可谓咄咄怪事。批评家是干什么的?批评家应该是站在文学思潮的高处,予大众读者以有益的指导,帮助他们不断提高阅读欣赏的水平和品位;而不是跟在某些落后思潮后面,无原则地吹吹拍拍!